临终关怀师,大概是世界上的人群之一。 中国首家临终关怀医院的院长李松堂,在开创松堂医院的28年间,送走了3万多临终者。提及这个职业对他的影响,李松堂说,“有一天我死了,希望墓志铭可以写上:这个人活着的时候,每天都在拥抱死亡” 临终关怀并非是一种治愈疗法,它不追求对已经被现代医学判定为无法治愈的患者进行过度、无意义的治疗,而是一种帮助临终患者减轻疾病的症状、延缓疾病发展的医疗护理,致力于让临终者的生命质量提高,减少生理上的痛苦与心理上的恐惧。 李松堂虽然被称为“中国临终关怀第一人”,但他最初的临终关怀经历,实际源于一个善意的谎言。1968年,他认识了特殊时期被打成“牛鬼蛇神”的张老师,张老师因癌症弥留之际,心心念念的只有这辈子已经盼不来的“平反”。李松堂为了安慰他,就骗他说可以帮其恢复名誉,这当然只是个无法实现的承诺,但张老师却因为一个简单的谎言,而安心离开了人世。 建立临终关怀医院之后,李松堂接纳了许多重症患者和老人,与每位老人的交流让他感觉自己的生命价值也被延展,对死亡的看法随之转变。 “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:你们还有10000多天就要死了”,这是他去各大高校讲座的经典开场白。中国文化只重视优生,却不重视优死,他认为应该让每个人开诚布公地谈论死亡,因为只有知道生命的有限,才能珍惜活着的每一天。 Q=网易 A=中国首家临终关怀医院院长李松堂 Q:你被称为“中国临终关怀医院第一人”,是怎么看待“临终关怀师”这个职业的? A:我的松堂医院是中国首家临终关怀医院,开办二十八年,送走了三万多老人,临终关怀医院之所以必要,是因为在家庭里面,再孝敬的子女,也很难满足老人的临终需求。 临终老人需要医疗的支持,生命最末期的时候,他会疼痛,会有各种不适,呼吸道、排泄,所有的系统都在衰竭,只有医疗技术可以缓解肉体上的不适。如果送到特别好的医院去,医院不具备生活护理;送到敬老院去,敬老院又缺乏医疗支持;还有一点很重要,就是现在的老年机构非常缺乏心理团队关怀。 Q:临终关怀与传统医疗最大的区别在哪? A:临终关怀就是姑息治疗,就是不追求猛烈的、可能给病人增添痛苦的、或无意义的治疗,而要控制病人的症状。很多时候,有些医生明明知道病人的生命已经不可逆转,还是要诱导家属,你们孝敬吗?那你给他们一千块钱打一针,两万块钱做那个手术。 我有一次到一家非常有名的三级医院,刚到大厅,正赶上有一辆救护车到那家医院去接病人,我到病床前一看,老人身上插了六根管道,呼吸机,起搏器,导尿管……医生还交代病人家属,说这个药上午服,那个药晚上睡前服,十几种啊,再加上输着液。我当时真怒不可遏了,就问他的主治医生,我说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,你每天给老人用的这十几种药,放在一个烧杯里搅拌一下,你能告诉我它是什么成分吗? 医生脸马上就红了,他知道这是毒药。但现在几乎所有医院都在这样对待临终病人,在生命已经不可逆转以后,还继续给病人使用大量昂贵的药品,进行重复的医疗检查。 Q:美国有一个临终关怀专家他说,人在临死前精神上的痛苦大于肉体上的痛苦,你觉得呢? A:非常认同。临终病人肉体上的痛苦,现在的医疗水平是完全可以帮助的,即使当疼痛不能忍受的时候,因为是临终了,还可以做神经阻断。但心理关怀是没有绝对的模式和规范的,因为每一个人都不一样。你该怎样去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,战胜这种恐惧,或者了却临终的心愿,都因人为异。 像西方的临终关怀,在一个人临终时,或许最好的心理医生都比不上一个神父,因为即使这个人没有受洗,仍然会受到环境和文化的影响。神父可能握着他的手,说上帝希望有一颗坚强的灵魂,天堂多美好啊,那么每个人都愿意带着一颗灿烂的灵魂到天堂去。 但在中国,松堂医院内部是做过调查的,二十八年前我们成立的时候,有宗教信仰的占1.5%,到2015年的时候,有宗教信仰的能达到18%左右了。但还是有更多的临终者,显然不能用宗教来帮助他们。 每个人有自己对死亡的拒绝,因为生存环境、文化修养都不一样。这时候我们就要了解每一个人,他可能是农民、木匠、哲学家、画家、教授,或者普通工人,每个人的对生命的理解是不一样的,但在死亡面前,每个人又都是平等的。 临终关怀师要跟每个人的心灵沟通,他一生喜欢音乐,所有的音符在脑子里边,他最大的纠结,或许就是还有一个乐章没有完成,我们就跟他谈音乐。那么在谈音乐的过程中,心灵在接触,他敞开心扉了,我们才知道怎么去对症,所以每一个人都该有一套独特的治疗方案。 Q:人对死亡的恐惧是很难去战胜的,会有极端的例子么? A:当然也会有,我们这儿有一个96岁的爷爷,都说人过七十古来稀,他对生命的占有已经强于很多其他人了,但他特别惧怕死亡。 他是一个知识分子,我们聊天的时候一旦流露出点生命终结的意味,他就非常回避。但这种探讨还是必要的,一次我推着他轮椅聊天的时候,玩笑似的问了一句:爷爷,您还能活多大年纪啊?他听到这个话题,马上用特别恐惧的眼神看着我,愣了几秒后,歇斯底里地握着我的双手喊:我要活一千岁! Q:可以说,临终关怀师的工作几乎每天都在接触死亡,这也会影响你们对死亡的态度吗? A:每个人的生命都有终结,我们总觉得死亡离我们特别遥远。其实不是的,生命的终结就像婴儿出生一样,是非常自然的现象。但人们出于对死亡的回避和恐惧,就产生很多神话和联想。迷信的色彩融入到死亡的氛围里,就很容易把对死亡的探讨向另外一种方向去延伸。 你现在和我谈论死亡,当然我内心里面,我也不愿意生命终结,谁不愿意再多享受一天阳光?但是我可能还有四十年就要死了,但将来我死的时候,墓志铭可以写,“这个人活着的时候每天都在拥抱死亡。” 我们的文化特别注重忧生,却缺少优死教育,所以我去二百多所大学讲课,给学生们讲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,你们还有一万多天就死了。”因为没有优死教育,人们对死亡缺少思想准备,就觉得生命是条射线,生命是无休止的,但临终关怀师就会最直观地感受到,生命是条线段。 很多人觉得临终关怀天天死人多晦气,其实无论在什么地方,无论是怎样的房子,底下有多少尸骨呢?我最近到温哥华去,感到非常大的一个差异就是,西方人好像特别喜欢住在墓地周围,墓地就在城市中心,墓碑上可能有一句小幽默,人的一生就总结出来了,活着的人愿意在墓地周围居住,这就时刻提醒他们要珍爱生命。 Q=网易 A=松堂医院护士董伟 Q:从你接触到的临终者来讲,你觉得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? A: 我觉得更多的是陪伴,哪怕只是在老人身边坐几分钟,他们都是开心的,即使是植物人,你去握一握他们的手,有时候也会感觉被回握了一下。我以前照顾过一位金奶奶,是爱新觉罗的后裔,她100多岁了,有一天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:老朋友,你不要离开我,你陪我一辈子好吗? Q:遇到过很难进入对方内心的情况么?
A: 有的,以前接收过一个年轻的病人,30多岁。她爱人送她来的时候,就是来接受临终关怀的,得了癌症,当时人已经瘦到70多斤了。接触过几次以后,我发现她非常排斥我们,我想她第一是不愿意被送过来,离开以前的环境,第二是太年轻了,无法接受自己得病的事实。 她和丈夫之前在国外生活,还有个3岁的小女儿,生活一下子变成这样,她完全接受不了。在沟通的过程中,我发现她很爱美,过去的照片也很漂亮,就和她丈夫商量,可不可以让她能够经常去购物,她丈夫就同意了,经过医生和院长的批准以后,就常常带她出去玩玩逛逛,买买东西,后来她的状况慢慢好了起来,逐渐变胖了,每天打扮,最后离开医院的时候,胖到130多斤。她丈夫在送她来的时候,也没有想到最后还能接她回家,后来她的丈夫给她在家请了保姆,之后还把她接回了国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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